八月一号,何砚亲自跑了一趟医院,把许惟的行李箱送过去,这边的工作就快结束,他顺道提前道个别。 他到病房的时候,许惟已经睡着了。 钟恒接过行李箱放好,何砚拍拍他的肩,低声说:“她这睡着了,你有空闲不?出去喝点?”
钟恒朝病床看了一眼,走到桌边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个烟盒拆开,给许惟留了句话放在床头。 医院往前走半条街,有吃饭的排档。 他们没点多少食物,倒是要了几瓶脾酒。何砚全都打开,整瓶推过去:“总算是了结了。”
他仰头倒了一大口灌下去,问道,“你后面怎么打算?”
“还在想。”
钟恒说,“没有决定。”
“老赵上次还说过,你这个人太随性,没什么顾忌的、觉得做警察有劲就去了,遇到看不惯的事儿转头就能干干脆脆走了,一点沙子也不容,好像做什么决定都随心所欲,轻松得很。”
钟恒喝了口酒,承认:“那时候不需要规划,一个人胡乱过怎么都成,想做什么就去试。”
“现在不一样了?”
钟恒没作声,沉默了一会,头点了点。 何砚也大概明白了,说:“也好,隔了十年还能到一块儿,这多大的缘分,是该好好珍惜,准备什么时候办事?”
钟恒低头笑:“这得听她的。”
何砚也笑了:“到时要有空,我也给你们送祝福去。”
“谢了。”
两人喝掉几瓶脾酒才散。 钟恒独自沿着街道往医院走,地上的影子跟随着他走过几盏路灯。到了医院门口,他没立刻上去,在楼下小花坛的石阶上坐了一会。 酒劲儿上来了,钟恒仰着头,抬手揉揉额,摸出手机给赵则拨去一个电话。 赵则那家伙不知在忙啥,铃声响了半天才接,大嗓门炸着:“钟恒,你还真是乐不思蜀了,我都快把咱们旅馆装修完了!你到底啥时回来,我昨晚想泥鳅都想得失眠了!”
钟恒闭着眼,没有说话。 赵则在那头碎碎念,把家里附近大小事情汇报一遍,末了叹口气,有点恨铁不成钢:“你瞧瞧,你那边咋就没进度呢?大半个月过去了,隔壁老王家猫姑娘都生一窝崽子了,你们俩那点陈年旧情到底还能不能燃了?”
钟恒喉咙滚了滚,微抿的唇带出点笑声:“世纪大酒店108桌还算数吗?”
电话那头,赵则瞬间懵逼:“哈?”
钟恒笑声渐低,手肘撑在腿上,有点酸苦又有点愉悦地说:“赵则,老子要跟许惟结婚了。”
八月过得特别快,许惟有二十多天在医院度过,几乎与世隔绝。她的手机早在被蒋丛成没收后就没了,住院期间的通讯都靠钟恒,关于案件的后续一无所知,何砚说的档案更正的事也都是钟恒在联络。 许惟知道,这种案子从立案到审判起码要一两个月,没那么快尘埃落定,后续其实和她没什么关系,钟恒似乎刻意不跟她提,许惟索性顺应他的意思,一句也没问。 宜城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,方敏英是什么情况,她懒得想。 许惟觉得可能从四岁那年起,方敏英就不想要她了。许建春病死了,方敏英带走的是方玥,把她留在许家。她七岁被许家送过去,方敏英大概也很绝望,不过,高考出成绩的那天,方敏英倒是难得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点希望,可惜跟火柴棒似的,转眼就灭。 那天,方玥问她后不后悔,许惟其实没什么可后悔的,如果再回头一次,在那个年纪,看到那男人欺负方敏英,她也许依然会冲上去。有些事情是控制不住的。 但就到此为止了。 这六七年,一年回一次的地方早已不能称为家。往后,这点牵扯也会彻底截断。 许惟的身体恢复良好,肩膀和腿上的伤口差不多愈合,后背的烫伤已经结痂。医生早就建议出院休养,但钟恒一票否决。他强硬起来许惟也不敢惹。 在许惟住院期间,还有件事有了结果,民警与民政部门沟通,为蒋俞生联系了福利院。 许惟先前想过要不要自己带着他,她正犹豫着,还没对钟恒开口就得知这事轮不到她考虑,她跟钟恒都不满三十岁,没有收养资格,过两年他们年龄到了,蒋俞生就满十四岁了。像这么大的男孩,又有残疾,几乎不可能有其他人愿意收养,否则他小时候也不会被父母丢掉,让疯颠颠的蒋大云给捡了回去。 而现在,蒋大云仍是疯的,连自己都照顾不了,显然没法管他。 这么看来,去福利院似乎是唯一的选择。 蒋俞生从头到尾都没对这个安排说什么,别人问时,他也只是点头。 去福利院之前,蒋俞生又来了一趟医院。钟恒正好从外面回来,他们在电梯里碰见,这回是一个年轻的男民警送蒋俞生来的,钟恒没觉得意外,他把蒋俞生带进病房。 许惟刚起床,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在房里走了几步,确定腿伤已经不碍事,她准备跟钟恒提出院的事。一抬头,就看见蒋俞生跟钟恒一道进来。 蒋俞生一看到她就笑了,他跑过来朝许惟比划:你好了? 许惟至今对手语还是懵懂状态,猜测着回答:“嗯,我能走路了。”
她招招手,蒋俞生立刻过来扶她到床边坐下。 许惟拉出凳子:“你坐这。”
蒋俞生放下书包,把纸笔拿出来,最后掏出一个大本子递给许惟。 许惟翻开第一页,是一件蓝色的连衣裙,再往后翻,也都是裙子,五颜六色,各式各样。 蒋俞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。许惟翻完了很惊讶:“你画了这么多?”
蒋俞生点点头,抿着嘴朝她笑,笑完又低头在纸上写字给她看:都是你的。 钟恒倒了杯水,边喝边走过来,刚好看到这句,冷不丁呛了一下。 这种好听的话女人很难不被感动,许惟也一样,她揉揉蒋俞生的头发:“谢谢。”
蒋俞生又写:那你留着。 “好。”
许惟画本合上,看着他,沉默了几秒,问:“你知道福利院吗?”
蒋俞生点点头。 “害怕去吗?”
他顿了一下,摇头,在纸上写:有很多小孩在那,我会有好朋友。 许惟点头,“对。”
她又说,“那我以后去看你?”
蒋俞生摇头,立刻写了一句:你不要来,等我长大去找你。 写完抬头看许惟一眼,又补几个字:给你买裙子。 钟恒:“……” 这回脸真黑了。 不过没人关注他,许惟被小男孩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,低头把钟恒的号码写给他:“如果要找我,可以让别人帮你打这个电话,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。”
蒋俞生听话地记住了,把那张纸折好,放到书包里。 虽然钟恒被蒋俞生弄得有些郁闷,但还是和民警一道把他送去了福利院,又出来给他买衣服和文具。不管怎样,是蒋俞生那个电话救了许惟的命,他搁在心里记着。 许惟是二十一号出院的。那天小护士反复暗示可以出院了,钟恒总算去办了手续。 在这间病房前后熬了快一个月,临走时费了一番功夫收拾,不过都是钟恒在忙,他不让许惟动手,东西都装好,他一手拖着箱子,一手牵着许惟离开。 钟恒没带许惟去钟琳的客栈,而是直接开车回了丰州。 他的理由是:“那儿人多嘴杂,吵得很,不方便你养身体。”
许惟想了想,说:“那泥鳅你不管了?”
钟恒握着方向盘,从后视镜里瞥她一眼:“你能别惦记着那傻狗么?”
“我很久没见到它了。”
钟恒哼了一声。 许惟问:“你打算什么时候接它?”
钟恒没应声,车上了坡,再下去,视野开阔。他盯着前方,淡淡回一句:“结了婚吧。”
“啊?”
他又哼了一声:“总要过一阵二人世界,怕尺度太大吓着它。”
“……” 车开进丰州市区,许惟发现钟恒没有去老城区。 “不是去旅馆?”
“不去。”
钟恒打了个弯,驶入一条林荫道,往前开一段,进了小区的大门。 这个小区很安静,绿化很好。许惟隔着车窗看着外头,大概明白了:“你住在这里?”
钟恒没应声,专心找着位置停好车,下来给她开车门:“到了。”
他取了行李箱,带许惟上楼。 电梯上到八楼。钟恒打开门,对许惟说:“先别进来。”
他把行李箱拎进去,开灯开窗户,等屋里空气流通了,他才喊许惟。 许惟走进去:“要换鞋吗?”
“不用。”
钟恒说,“晚点给你买鞋。”
这房子不太大,八九十平的样子,装修风格简洁得过分,家具也少,客厅除了必备的几样东西没有多余的摆设,显得很宽敞。 钟恒有两个月没回过这里,桌上都积了灰。他擦干净沙发,打开电视,对许惟说:“你在这坐着,等我一会。”
他将地板上的懒人沙发拎到阳台,接着去清理厨房,烧了一壶开水,把粥熬上再去收拾卧室。 许惟独自坐了一会,摁了摁遥控器,都是些电视剧和综艺节目,她没什么兴趣,视线往卧室方向偏了偏,见钟恒弓着身在那拖地。他卷着裤腿,穿一双灰色凉拖,做起事情很利索,绿色的拖布很快在地板上滚过一遍。 钟恒直起身,拎着拖把走出来,往卫生间走。看到她在看他,他漆黑的眉往上扬了扬,冲她笑。不知道为什么,许惟胸口莫名激荡,她甚至想起身过去抱他。 但钟恒已经进了卫生间,紧接着传来水声,他在洗拖把,洗完又去了厨房。许惟觉得这样坐着有些不厚道,她走过去说:“我来擦桌子吧。”
钟恒扭头看她:“不用,你去歇着。”
许惟没说话,又盯着他看,觉得还是挺想抱他。 钟恒见她不动,笑了:“真想帮忙?行。”
他转身从水池里找了一块抹布,搓洗两把,拧干了塞到她手里,“去擦吧。”
客厅只有茶几和餐桌椅,许惟都擦了一遍,去阳台洗完抹布,又去卧室。 钟恒的卧室也很简单,一张床,一排嵌入式衣柜,然后就是一张电脑桌。 桌上没电脑,也没摆多少东西,只有一个杯子,一个台灯,几本体育杂志。许惟把这些整理了一下,拉出桌底下的推拉板,看到上面半旧不新的黑色笔记本,她拿起来放到桌上,没想到本子底下有一张相片,塑封过的。 许惟看了两眼就认出来,这是一中宣传栏橱窗里的那张,她高三时拍的,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钟恒这儿。 她正看着,手里突然一空,回过头看见钟恒十分自然地把相片塞进自己兜里。 “是我的。”
他说了一句,转身走开,从衣柜里取出干净的被套。他要重新铺床。 许惟站在旁边看了会,回过身继续把桌子擦完。她出去洗抹布,洗到一半直接丢下,关掉水龙头。 钟恒已经套好被套,他站起身,抖了抖被子丢到床上,转过身看见许惟站在门口看他。 钟恒目光停住,转瞬就笑了,他走过来,觑着她的眼睛:“我怎么觉得你这眼神有点下流呢?在想什么?”
许惟不吭声。 钟恒又笑了一声,看她几秒,凑近了,“想上我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