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京城。
配享太庙的顾太傅死了,顾家一时荣宠无两,昭平帝甚至下旨,让太子代他入府祭拜,只等顾家做满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,顾太傅下葬后便将牌位请入太庙。
历朝历代能进太庙享受皇家香火的臣子有几个?顾太傅的这份殊荣红了多少人的眼可想而知。
夜已深,热闹了一整天的顾府,也终于在这夜半时分迎来了久违的安静。
灵堂设在中堂,这会儿除了几个下人外已经没什么人。
守灵堂是件枯燥的事,下人们一边盯着棺材四周点着的长明灯,一边说着闲话。
“哎,听说太子殿下看上了大小姐,是真的吗?”
“怎么不是真的?听说当时太子还问大老爷,是在热孝期内迎大小姐进宫好,还是等大小姐守了三年丧再进宫。”
“真的吗?哎呀,这说起来,我们大小姐可真是有福气的人,原本想着她这年纪,又出了那样的事,想要再配门合适的婚事可就难了,想不到还有这样的美事等着她!”
“要我说,这可不算是什么福气!”
反对的声音当即引来众人的不满。
“怎么就不是好事了?那可是太子殿下,未来的南秦皇帝!”
“那又怎么样呢?就算是皇帝的女人,做不了正宫娘娘,那也还是妾!”
“我说……你可真是……那皇帝的妾能和寻常人家的妾比吗?万一大小姐运气好,抢先诞下龙子,那可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孙!说不定将来就……”
眼见得越说越不像话,大门外陪着顾雪安站立良久的千红不得不轻咳一声,轻声说道:“小姐,地上有水,你小心地滑别摔着了。”
早上下了场大雨,因为来祭拜的人实在太多,即便有下人时时刻刻地打扫,但青砖地面上还是留着水渍。
灵堂里一瞬静了下来。
顾雪安拾了裙摆抬脚跨过门槛,守灵的下人连忙齐齐迎了过来。
“大小姐,这么晚了,您怎么还来了?”
顾雪安没有理会下人们的殷勤,摆了摆手,淡淡道:“你们都下去吧,留千红在这里就行了。”
下人们也不知道刚才的那番话有没有被听到,但既然不用留在这里伺候,自然是求之不得,当即便行礼三三两两走了出去。
千红待要上前,不想顾雪安却头也不回的说道:“千红,你到外面去守着,我想单独跟祖父说几句话。”
明天便是顾太傅出殡的日子,过了这个晚上,从此他在这世上的痕迹便要被慢慢地抹去。
千红不敢违令,应声走了出去。
偌大的灵堂,顿时便只剩下顾雪安一人。
她抬头,目光直直地看着棺材前的牌位,廊檐下被雨水打湿的白幡,嘀嘀哒哒地往下滴着水,角落里小孩手臂粗的白色蜡烛将灵堂照得亮如白昼,却驱不散满屋的凄凉。
顾雪安跪在地上,默默地从旁边拿起一叠纸钱,一张张撕开往孝盘里扔,窜起的火光映亮了她憔悴的脸,眼窝深陷,脸色发青,不过短短几天的功夫,整个人竟似老了好几岁。
“为什么?”她的声音嘶哑,带着几分哽咽,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?您走了,我们活着的人以后怎么办?”
“既然当初拒绝援手,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把人找来?现在好了,您让我以后怎么办?我以后还怎么有脸见他!祖父,您精明睿智了一世,为什么……”
顾雪安低声哭了起来。
门外的千红忍不住也红了眼眶。
没有人比她更清楚,这些年自家小姐受了多大的罪,吃了多少的苦!可即便是这样,小姐也从无不曾抱怨一句。因为小姐心里有盼头,她相信,随着时间的流逝,凭着当日她拼死出城的情分,世子一定会重新接纳她的。可是因为老太爷的缘故,小姐的希望破灭了!
想到自家小姐这些年受的苦,再想到她被粉碎的希望,千红眼里的泪再也忍不住簌簌地直往下掉。
灵堂里,顾雪安伏在地上,哭得已经说不出话来。
世人只知顾府荣宠无两,却不知祖父这一死,顾家便也要没落了。
她不甘心,她真的很不甘心,如果她的生命中,他不曾出现过,她也可以和这世上大多数的姑娘一样,盲婚哑嫁,只到盖头揭开的那一刻起,才知道谁是和她同床共枕的人。
她已经见过这世上最璀璨夺目的明珠,之后出现的任何人都只能是黯然无光的鱼目,她宁可死,也不要和这样的人朝夕相对一辈子!
***
“咳,咳……”
随着一阵压抑的轻咳声响起,漆黑的主院瞬间灯火通明。
萧远林披了衣裳坐起,手脚熟练地撩起帐幔,拿起床头上几上温着的茶水递给身侧已经披衣坐起的沈暮云,沈暮云接在手里,抬头对萧远林歉意的一笑,轻声说道:“吵着您了吧?要不,您还是换个地儿睡。”
话声才落下,便又忍不住轻咳起来。
萧远林顿时目生怜惜,他一边轻拍着沈暮云的背脊,一边柔声说道:“不用了,天也快亮了,换来换去时间都耽搁在路上了。”
沈暮云便也不再劝说,捧起茶盅喝起水来。
萧远林接过空了的茶盅放回小几,正待扶了沈暮云重新躺下,沈暮云却摇头道:“不睡了,候爷您陪我说会儿话吧。”
“那把衣裳穿好,本来就病着,再冻着便不好了。”萧远林说道。
话落,帮着沈暮云将披在身上的衣裳穿好,又拿了一个猩猩红的大迎枕帮着垫在她身后,这才重新坐了回去,隔着被子握着沈暮云的手,柔声说道:“要不,明天还是请了太医正来看看吧。”
“不用。”沈暮云摇头,“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,便是大罗神仙来也是断不了根的,好在睿儿已经大了,他几个兄弟也大了也都有了出息,这些年来,他们兄友弟恭守望相助,我就算是哪天突然闭上眼也没有遗憾了。”
“你不要这样说。”萧远林拍着沈暮云的手,心底难掩酸涩,“我们都还没抱上孙子呢。”
“抱孙子啊……”
沈暮云脸上绽起抹苦涩的笑,抱孙子……她怎么敢想!
“候爷您不说,妾身差点忘了。”沈暮云抬目看了萧远林,“浮生和应徵的婚事,您到底是个什么打算?”
前些日子,沈暮云将自己想把娘家侄女沈应徵说给萧沉的打算说给萧远林听,萧远林因为没想到会是沈应徵,便说容他仔细想想。到不是他看不上沈家,而是他清楚的知道萧沉必然不会同意,若只是个庶女倒也罢了,就当是拿来磨萧沉这把刀的试刀石。可沈家的嫡长女……
“暮云,为什么是应徵?”萧远林问道。
沈暮云眼底有些许的不解,看着萧远林问道:“候爷,不喜欢应徵?”
萧远林摇头。
“那是……”
“萧沉他不会同意这桩婚事的。”萧远林说道。
沈暮云眼底有一瞬的幽芒闪过,快得让人捕捉不及,只是很快脸上又绽起了抹笑,垂了眼睑,轻声说道:“沈家的门楣确实低了些,也不怪他不同意。”
沈家祖上虽然荣光过,可到了沈父这却是彻底的败落了,沈父只是个老翰林,沈应徵的父亲也只是在光禄寺任着署正之职不过是个从六品的京官。当初若不是萧远林对沈暮云一见钟情,凭着沈家的家世便是入府做个妾也轮不着,更别提是侯夫人了。
听到沈暮云的话,萧沉不由得拧了眉头,“暮云,我知道你想让萧沉娶应徵,是想着让应徵从旁劝劝他,让他以后帮称睿儿的同时,也别忘了沈家。可你想过没有?倘若不是顾忌吴氏的安危,他早已经同我决裂了。”
“应徵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,当亲女儿一样疼着。若是嫁给睿儿倒还好,嫁给萧沉……”萧远林眼底掠过森然之色,“你真的忍心?”
沈暮云一瞬攥紧了被子下的手。
她自是不忍心的,可以沈家的门第,还有比萧沉更好的选择吗?
这么一想,沈暮云轻叹了口气,说道:“候爷说的,我都知道。我只是……”
只是什么,沈暮云没有往下说,但两人夫妻多年,且又是萧远林放在心尖上的人,别说她已经将意思表达得这么明确,便就是平日里蹙个眉头,萧远林都要心惊不已。
当下,萧远林便说道:“这事也不急,我找个合适的机会。”
沈暮云笑着点头,稍倾,却又道:“您看,要不要妾身去趟掩月庵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