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无用乘长途汽车赶到县城,今天逢集,平日冷清的街道拥挤不堪,周无用转了几圈没见到老单的影子,连小巷道都找了几遍,直到午后才发现老单挤在一堆小商小贩之间卖鸡蛋,破篮子盛了二十多个鸡蛋,仰着老实巴交的面孔。周无用蹲下:“那来的鸡蛋。”
“家里带来的。”
“没卖出去?”
老单憨厚的笑道:“这不等你买呢?”
周无用说:“走,我全要了。”
老单起身提起篮子跟在周无用身后。不知什么时候,县城掀起改店名的风气,很多饭店都取了新潮大气的名字,纽约伦敦香港巴黎之类的应有尽有,周无用选了一个海洋风情迎宾大酒店,其实就是一个普通小菜馆,看上去比较整洁。老单饿坏了,饭量惊人,半斤白酒一盘炒腰花,一盘水煮肉片,一盘回锅肉吃的干净,周无用没动几筷子,见客人好胃口,周无用再要水煮肉片,老单照样全部吞下。没见过这么能吃的,周无用怕他吃坏肚子,去隔壁熟食店要了五斤酱肉给他打包带走。老单话不多,简单准确。跟老白联系的人叫刘怀意,住在市里红旗旅社。上次扣错人了,要扣的就是马六,不是周保四,如果知道扣的是正主,马六凶多吉少,据说传话的把人搞反了,为这事老白理直气壮了几个月。老白最近手头宽裕,吃肉喝酒抽高档烟,近期不打算去市里,经常来县城玩乐。马六派人进村找到老单,让他监视老白的举动,老单自然照办,他一直念周保四的好。老单的外表与内在反差极大,木讷在外,聪明在心,平日倍加留意老白的举动,每每竖起耳朵仔细聆听,从老白不经意的话里捕捉信息。老单吃饱喝足提着篮子出门,就近蹲下,守着鸡蛋篮子,周无用一旁观看。很快有人过来问价,老单开的价格很低,客人二话没说赶紧将鸡蛋买走。周无用被老单感动,陪他上了公路,给他五十块钱,老单推脱不收。周无用劝说这是车费,你为等我把鸡蛋低价出售,不能让你破费。老单笑笑,几站地走不了一会儿,坐车浪费钱,吃的太饱顺便消化,鸡蛋不值几个钱,兄弟,别笑话我,我第一次下饭店,吃这么好的菜。老单骄傲的远去。周无用慢慢朝回走,路边站着一个胖子,马六。“马哥,你早来了?”
马六说:“从饭店跟过来的。”
周无用说:“我住宾馆,过去谈。”
两人前后进入宾馆房间。“霍本初在我手里。”
马六开口吓周无用一跳。霍本初本来在市里做活,家里来电话,红庙农场有人找,联系做工程,对方会给你打过去。霍本初知道有这么个农场,在县城以南的边缘,位置非常偏僻,荒山野岭,属于市里一家大型国营企业。农场跟县里没有隶属关系,出于历史遗留问题,自成体系。不久,一个电话打来,号码显示县邮电局的共用电话,电话里的人说红庙农场已经转包出去,需要新建和翻修房屋,方便的话请他去红庙农场现场商谈。这种工程规模最适合霍本初的施工队,当他赶到农场,迎接他的是马六。周无用说:“我大哥还让我个你一起找霍本初。”
马六说:“保四想到的我也能想到,他被人陷害我也知道,我得从头查,霍本初是第一个。”
“他交代了?”
“死不开口。”
周无用说:“你也看见了,老单说了,幕后指使人叫刘怀意,南方口音,我怀疑他不一定是南方人,在市里红旗旅店,我们放过霍本初,直接找他。”
马六却说:“有没有兴趣去红庙农场,那里的野味不错。”
周无用说:“先回市里,冯易找你。”
马六沉默不语,显然对冯易不陌生。“没想到把你牵扯近来,你有正经职业,靠谱,不像我,在旧社会就是走江湖的,听着风光,其实担惊受怕,睡觉都得睁一眼,认识王天吗?”
“认识。”
马六不动声色抛出诱饵:“王天也在农场。”
周无用吃惊道:“啊,他不是在北京吗?”
马六说:“我们一直有联系,他自己跑来的,人啊,有时候不为钱,为义气,讲究缘分,我很喜欢他,已经收他做徒弟,这家伙有天赋,一学就会。”
周无用问:“长明道长呢?”
事以至此,马六不再隐瞒。马六祖上开古董店,长明道长从小耳闻目睹入行颇早,古董行有个奇特的现象,它不是百姓的生活必需品,历朝历代却从未断过香火。长明道长出家前在行业内颇有威名,精于装裱,有神手之称,鉴别字画一绝,即使现在,南方朋友会专程赶到玄机观拜访请教。马六感到同行的压力,请长明道长出山,长明道长赶到南方,通过朋友辗转找到卓必辰的合伙人,劝他们放弃跟卓必辰的合作,对方迫于压力同意撒手,同时马六做出让步,放手一部分市场。周无用说:“道长远离世俗,怎么还能说上话。”
马六说:“白有白道,黑有黑道,一个线头能连上所有人,道长下山找过去的朋友,他的朋友混到现在,退休的不算,只要还在经营,个个都是大佬。江湖讲究情分,一句话一个面子,对方答应不再插手我与卓必辰的纠纷,自己的事自己解决,所以我朝霍本初下手。”
周无用说:“我去农场霍本初也不一定开口。”
马六说:“你去告诉他,老白设局把保四送进局子了,现在不是赚钱做生意,你死我活,他不开口,弄残他。”
周无用说:“他就是开口,你还得对付卓必辰,不如直接找卓必辰。”
马六说:“我得了解卓必辰的步骤,上次拦截,他的目的是什么,这对我很重要,我必须知道我的下场。”
周无用说:“你确定霍本初知道内情?”
马六耸耸肩:“眼下没办法,一步一步来,一个一个干,你大哥也被人盯着,一天不解决,一天不安生。”
周无用说:“卓必辰找的是你,周保四其次,谅他们不干胡来。”
马六说:“老二呀,你还是天真,这行水很深,利润可观,一次能赚几辈子赚不到的钱。我不发话,市里的古玩市场不跟外人交易,他们拿不到货,赚不到钱,什么样的手段都能使。”
周无用说:“马哥,有没有想过改行。”
马六像看一只怪物:“难怪保四骂你,你们确实不是一路人,不如你走吧,就当咱们不认识。”
“马哥,算我多嘴。”
周无用决定跟马六走一趟。一辆破旧的金杯轻型卡车在山间土路行驰,颠簸的屁股疼,开车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,沉默寡言一脸阴沉。两人一直讨论扣错人的事,分析一路也没想明白。卡车爬上高坡,面前呈现一片开阔起伏的土地,空旷的田野有一处绿荫环抱的院落,农场到了。停车,马六吩咐,看那边,王天在放风筝。田野里,一个人在空旷的田野奋力扯动线绳,半空中一只风筝歪歪扭扭,随时掉落的状态。周无用下车:“你们先进去,我和王天谈谈。”
王天像个小孩子满脸兴奋:“哥,你怎么找来的?”
“我还想问你呢。”
“等我把线收回。”
周无用说:“别收,我放一会儿。”
风筝不争气,怎么也放不高,风筝质量太差,王天不好意思:“闲的没事,自己糊的。”
周无用说:“比例不对,要不是风大,一点都飞不起来。”
丢掉风筝往农场走,周无用问:“小云说你在北京,怎么钻到这个山沟里?”
王天说:“偷跑回来的,北京待不习惯,人生地不熟,我爸马上去省里工作,早晚得回来。”
周无用问:“以后怎么打算,跟马六混?”
王天说:“对,我想明白了,过去我瞧不上马六,一个社会混混,接触后发现这人不简单,能人,见多识广,上知天文,下知地理。我在学校的那点知识简直不值一提,尤其古玩字画,听着比说书过瘾,这行太有意思了,我已经拜他为师。”
周无用说:“我虽然不懂,也知道这行不好做,水太深,有时候可以无法无天,要有心理准备,还有,你爸爸身居要职,一旦出点事,会不会产生负面影响。”
王天严肃的说:“我跟马六有约定,只学技能,不参与买卖。”
周无用略感放心:“王天,你比我想象的成熟。”
王天说:“我不是灰心丧气的人,过去靠老爸,以后靠自己,我保证过,一定干出个样子。”
周无用说:“马六想报复害他的人,你自己呢,有没有想过报复害你的人?”
王天说:“当然有,不过,现在不想了,马六师父带我入门,不许我参与江湖恩怨。”
周无用笑道:“他一开始肯定不这么想。”
“对。”
“马六确实有本事,学他的本领,不学江湖手段。记住我的忠告,别因为脑子冲动断送前程,你和马六不一样,大概就这意思,多的话我也讲不明白。”
“哥,你为我好,这个做弟弟的心里清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