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35 章 35.(三更)(1 / 1)

冬夜回信 林格啾 3679 字 7天前

而也就是在当夜。

迟雪和陈娜娜,并没有等到与前六次一样待遇的第七次送餐。

相反,这次打开门,她们两人几乎前后脚被拖了出去——哪怕对待陈娜娜这样一个孕妇,对方的态度也没有任何松缓,反而近于粗暴,陈娜娜几次险些跌倒,一路惊呼声不断。

相反拉着迟雪这个倒是温柔很多,起码没有推搡她。

迟雪被人搀扶着,摸索着上楼,很快便感觉似乎是爬到了一个很高的地方。

只是由于不是白天,黑布又完全遮挡了她的视线,她也只能勉强判断自己现在应该是站在一个露天的平台上,而无法辨别四周具体的方位和在场人员。

呼啸的冷风,刮得她两颊生疼。

两边的谈判甫一开始,她和陈娜娜便又被人押着坐在了一列长沙发上。

“钱给你,这里是六百万现金。”

她听出这是叶南生的声音。

距离并不远。

而后,也是差不多的方向,便传来窸窸窣窣检查和数钱的动静。

她看不到的是,面前的场景其实是绝对性的一对多:叶南生独自一人前来,而面前站着的,足有以断眉男为首的、十来个黑衣打手。

“不错,你倒是比你爸干脆一点,说给就给,”那断眉男最后总结,又将面前的公文包合上,随手交给身后低头候着的小弟,“我们也不是没有诚信的人,既然钱到位了,也不想闹出大事。”

“你最好是。”

叶南生的表情极阴鹫,远不复平日里的温和可亲。

语毕,视线随即扫向沙发上安静不动的迟雪:单这么看,她应该是没有受到过什么虐待或不好待遇,除了衣服下摆脏了些,头发乱了些,整个人的情绪仍是平静的。

心头始终吊着的大石终于落下去一半。

然而——

那断眉男似乎也注意到他的视线,随即扭过头去,看向沙发上的两人。

不知想到什么,表情蓦地便兴味起来。

“叶大公子,”他托着下巴,忽然开口,“那边那个,你钟意的?”

“别废话,清完钱放人。”

“急什么?合同呢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航运费这种事,可不是一个电话,一句口头承诺就可以解决的,我要一份白纸黑字的合同。”

叶南生闻言,冷笑一声。

却最终指向刚才装钱的公文包,“自己检查。”

断眉男不置可否地“啧”了一声,指挥小弟把钱全部倒出来。末了,果然在底下发现了一份签字齐全的协议合同书,合同底端,赫然是方进的签名。签名日期是在今天早上。

“看来真是很急着救人啊,”断眉男笑着弹了下纸页,“急不可耐了,刚签好就过来联系我们。行,既然你们说到做到,那我也不会刁难——”

“放人吧。”

此话一出。

缚眼的黑布被人解开,双手也终于被“解放”。

然而久未接触明光的双眼却连微弱的光线也无法适应,迟雪下意识拿手遮挡。

而旁边的陈娜娜似乎比她更惨,手腕都被磨出血泡,解绑反而更难受,一下便又忍不住、低声呜咽起来。

叶南生过来接她,小心翼翼扶她起身,对旁边呼痛的陈娜娜却置若罔闻。还是迟雪好心拉人一把,陈娜娜这才勉强站起身来。

迟雪亦是此时才得空环顾四周,发现当下的确身处一栋废楼的楼顶天台,难怪四面漏风。

叶南生却似乎格外紧张,不由她多看,拉过她就走。

于是场面变成叶南生拉她,她顺手拽住陈娜娜,三人“拥挤”地走向楼梯口。

断眉男目送他们离开,摆手示意旁边候着的十几名黑衣打手不要阻拦。又低头看向手里那份颇为正式的合同书。

正打算致电自己的“上级”传达好消息,摸出手机,却发现对面亦刚好来电。

于是瞬间接起。

“白骨,你现在在哪?”

对面的男人声音低沉:“叶家的合同搞定没有?”

“ok啊,而且还格外赚了一笔外快,”而他的声音轻松,“良哥,之后你可得帮我在老大面前——”

话音未定。

对方却陡然打断他,语气极为严厉:“谁给你的合同?签的谁的名字?”

“什么?”

“我让你回答。”

“……叶南生给的,签的他爸的名字。”

他清楚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两句刺耳的脏话。

未及细问,便听命令已传来:“别让他们走!把人抓回来——方进在今早卸任公司法人,要他的签名根本没意义——把人留下!我马上过来!”

断眉男脸色倏变。

当即指挥靠近楼梯的两人:“把他们拦住!”

语毕。

迟雪等人瞬间一惊,旁边凶神恶煞的黑衣男亦瞬间训练有素地飞扑上来,陈娜娜躲闪不及,眼看就要被按倒在地,迟雪急忙伸手把人一拉,两人摇摇晃晃站定,然而哪里还有喘气休息的机会?十几个人围成一圈,很快将他们三人包围。

“等等!”

叶南生自知不妙,额头亦顿时密密麻麻全是汗。

一贯云淡风轻的表情陡生裂痕,只伸手将人拦在身后,又向断眉男的方向喊话:“我们钱和合同都给了,你们什么意思?”

“明知故问。”

而断眉男摔开手机,又冷脸上前、扒开人群,直走到叶南生面前。

“叶大公子,你不要告诉我,你爸做了什么事你心里不清楚。想拿着几百万就换两个人回去?”

“……”

“我不管这是你跟你爸商量好的把戏,还是你爸不配合你,总之,”断眉男一把抓过迟雪的手,“钱留下,女人留下,我再给你一晚上时间,给我把完整的合同带过来!”

“否则,”他攥住迟雪手腕,逼视着面前面无表情、同样直直看向自己的女人,“明天的早间新闻第一条,就会是雁江浮尸,两人三命。”

气氛顿时剑拔弩张。

迟雪也算是回过味来:眼前的场景,很明显是双方没有谈拢,果真如陈娜娜所说,方进根本不愿意拿大头的收益来换一个“女朋友”,而叶南生所能做的,也只是——

“我爸的事和我的事,是两码事。”

果然。

叶南生劈手挥开断眉男不安分的手,又二度把迟雪回护身后。

只望向对方,一字一顿:

“你说要六百万,这六百万我给了,换的是她的命。至于另一个‘人质’,她生或死,你找我爸去谈,今晚我只带一个人走。有没有问题?”

陈娜娜在旁瑟缩着、一直躲在迟雪背后,闻言,猛地攥紧了她衣角,又不敢置信地看向叶南生——

这位昔日的恋人,如今的“继子”,却只从始至终冷漠地背对她。

甚至都没有回头看过她一眼,没有露出丝毫怜悯的眼神。

她瘫软在地。

而叶南生望向面前表情晦涩不定的断眉男,只是又一次重复:“有没有问题?”

我只带走我在意的人。

至于其他的人,是死是活,断手断脚,和我有什么关系?

断眉男品出他的言外之意,亦沉默良久。

末了,却突然大笑出声:“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!”

“叶大公子,兜兜转转,你还是拿我们当把好使的枪,想圆了你的‘愿望’了!……我告诉你没有商量余地,全都给我留下!”

既然各不让步。

混战遂一触即发。

叶南生当机立断,踹开身后一个打手,拉起迟雪就跑。

两人手忙脚乱奔下楼梯,楼下又有早埋伏好的黑衣人迎上前来,顿时被两面包围。

只能咬牙赌一把对方不敢用刀,加上叶南生早年在国外亦有些近身格斗的底子,当下一个左勾拳直击面门,趁其不备,拉过迟雪便从楼梯向下翻——

但迟雪又哪里有这种“经验”?

一看底下高度,已经头晕目眩。勉强咬牙一跳,两腿顿时软倒在地。

眼见得就要被追上。

那群黑衣人中,却陡然似有人“反水”。

忽的一记斜踢,将扑身上前的同伙踹倒在地。黑口罩遮挡住下半张脸,只一双眼睛露在外头,冰冷看向周围打手。

无奈对面人多势众,楼上楼下加起来也已二十来号人。

这争取来的宝贵时间竟无法好好利用。

叶南生拉起迟雪、亦不敢再带着她“跳楼”,只能原地僵持着。

而那反水的黑衣人——眼见着又是一个肘击加过肩摔,将意图抱摔自己的原同伙掀翻在地。动作丝毫不见拖泥带水,倒是把紧随其后要扑上前攻击的打手威慑住——然而断眉男此时已后脚追上,一声“抢人”,那群打手终究不敢耽搁,又一个接一个涌上前来。

人实在太多,叶南生亦不得不出力对付两个突出反水者“单人包围网”的强壮青年。

断眉男旁观这场乱战许久。

却突然出手,一个翻身下楼,便直接攻向被几人围攻在中央的“反水者”。

两人追打如拆招,二十来招内你来我往,转眼已打出包围圈。旁边人竟都无法近身,断眉男一时不察,被人逼近眼前,又是那记熟悉的肘击直冲面门,对方随即屈膝直顶他小腹——

断眉男脸色一变。

认出熟悉的套招出自谁手,一口血呕出来,便又失声怒吼:“谢凛,是你!”

谢凛。

亦即解凛。

读起来虽无分别,个中的含义却天差地别。

迟雪和叶南生顿时都循声望去——迟雪方才已经觉得那背影熟悉,这下更是直接认出来人。

心急之下,看见有打手趁这两人对话、从解凛背后持刀上前,当即想也不想即冲上前去——结果冲到一半,被解凛拦腰抱住拖开,又平白做了他的借力点。

他身体重量压在她肩、短暂离地,一个飞踢,便将那把短/匕踢落在地。

然而体力亦很显然在刚才的数场对战中濒临见底。

迟雪靠得太近,能闻到他身上清楚的血腥味,心知他的旧伤也许再度复发,再加上乱了步调的呼吸声,已经很明显是在强撑。

但尽管如此。

他还是飞快捡起地下匕/首,又一把将断眉男拉到身侧,横刀抵住男人脖颈,“别动。”

断眉男不动。

任他钳制着,然而垂落在身侧的两手却紧攥着拳,满眼血丝,又冷声道:“谢凛,你竟然还敢出现!你还敢出现!你这个叛徒!”

而解凛默然不答。

只将匕/首更加贴近他颈侧。趁着众多打手都不敢再动,又摆手示意叶南生和迟雪靠近自己。

三人加上“人质”,围成小小的一圈,不断向下楼的楼梯口靠近。

十几二十名打手却也不敢轻易放弃,同样逼近他们,敌进我进,将楼梯口围得严严实实。

“谢凛,”断眉男此时突然喊话,“我劝你最好不要错上加错,你已经坏了我们的大事,现在还来送死——小心被人不留全/尸,挫骨扬灰。我们毕竟兄弟一场,别怪我没有提……”

“闭嘴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没有人跟你是兄弟。”

解凛却只想也不想便打断他:“我从来没把你们这群草菅人命的亡命之徒当兄弟。”

语毕,一手锁喉横刀,一手护住迟雪,便继续向后撤退。

退到一楼。

出了仓库。

仓库外,便停着之前把迟雪等人绑来的面包车。

临上车前。

迟雪却突然扯了扯解凛的衣摆。

“还有陈娜娜,”她看向天台,忽然提起,“陈娜娜还在上面。”

此言一出。

旁边的叶南生顿时脸色难看起来,开口就要拦她。

无奈解凛已经先他一步开口,指挥着就近的打手上楼带人下来,他再说什么未免露馅,也只能紧攥双手,保持沉默。

寒风瑟瑟之夜。

很快,陈娜娜几乎是被两个男人架了下来,腿软得撑不住身体,一见到迟雪几人和眼前的场面,才顿时喜极而泣,跌跌撞撞向他们跑过来。

没有别人抱,便一把抱住迟雪。

迟雪也没说什么,安慰着,便转手将她塞进了车里。

“谢凛,”断眉男见状,此时却又开口,“你不会打算把我也‘带走’吧?你真要抓我?”

“……”

“等等!”

断眉男,亦即白骨,猛地伸手攥住他手腕。

另一只手扒住车门,誓死不愿上车,又忽然厉声道:“我知道你一直在找什么人!”

解凛表情一变。

便听白骨紧随其后道:“你只要放了我,今天放了我,我就告诉你你一直在找的‘叛徒’是谁……我告诉你!我对着灯火发誓,我绝不撒谎!”

叛徒。

原来他们也知道——他们知道那支卧底小队的存在。

甚至知道他一直在找那个答案。在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中,到底是谁背弃了曾经宣誓的誓言。

解凛握刀的手在颤抖。

那些残缺不全的尸体、模糊的面容、临死时的惨叫,一瞬间又如风暴过境般席卷他脑海。

他必须做一个选择——

“呃!!!”

*

迟雪的双眼陡然瞪大。

鲜血四散飞溅到脸上。

她离得最近,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子弹飞来的轨迹,横穿解凛肩膀,血肉翻开。下一秒,匕/首当啷落地,断眉男果断逃脱,而解凛捂住肩膀,猛地跪倒。厉声向她大喊:“上车!!!”

她却仿佛福至心灵,瞬间抬头看向楼顶。

冰冷的枪口“探出”脑袋,她甚至隐约看见狙击镜反射的寒光。那预感忽然前所未有地准确:一旦她上车,下一枪对准的就会是解凛的头。

于是她猛地弯腰蹲下——

幸运至极,躲过第一枪。

她架起解凛,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大的力气,连叶南生也被她吓到,下意识帮忙,于是两人合力将解凛推进车里——叶南生靠得近,也随即被带着趔趄倒向后座。

只有迟雪。

还差一步。

车门近在咫尺。

……

“小老师——!!”

“……迟雪!!”

响彻这无常夜里的,只有两声近于变调的呼喊。

而迟雪的后脑重重磕在地上。

脑子里嗡嗡作响——她几乎怀疑自己脑震荡,然而意识却还在。

疼痛感只来自撞击而非他物。

她有些没能回过神来。

直到一声、两声,清楚的枪响传到耳边,压在她身上的人闷哼着,嘴巴、鼻子、甚至耳朵都开始流血,那些血流到她脸上、眼睛上,她忽然“惊醒”,满目惊恐地看着面前人,看着他脸上如出天花般密密麻麻的黑点。

“麻……仔……”

她的声音在颤抖。

“麻仔……为什么……?”

她的脑子一片混乱。

然而麻仔竟然还微笑了,他一说话,嘴里就不断地冒血,只能憋住、咽下去,然而血还是流出来,从他的鼻子里。

断眉男见状骂了一声,抬头看向楼顶。

正要示意第四枪。

然而也是这时。

陡然有警笛声由远及近——他这才意识到谢凛很有可能不是“独自前来”,顿时骂声连连。但无论如何,终究暂时不敢和警/察正面冲突,也只能带人紧急撤退。

四周兵荒马乱。

迟雪却仍怔愣着,无法接受面前的事实,只是慌乱地伸手去帮麻仔擦脸——她忘了所有的医学常识,忘了自己是医生,在这一刻,她只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女孩,对流逝的生命束手无策。

而麻仔似乎还想说什么。

在生命的最后。

迟雪的眼泪停不住,只能努力贴近他的耳边,又小声问他:“你说什么……?你说什么,麻仔,你……”

却听见那一刻。

他用最后的力气,只是小声地、很小声地叫她:“姐……”

“姐……我错了……”他说,“以后,不学坏……姐,对不起……”

*

仿佛还是很多很多年前。

也是这样的冬天。

下了很大的雪,迟雪从前一夜就开始望着阳台期待,等到诊所终于开门,她也第一个跑出去,在漫天大雪里开心地蹦蹦跳跳。又招呼对面也早已等着的小男孩:“麻仔,来呀!”

她说:“我们一起堆雪人!”

附近的小孩都不喜欢麻仔。

因为他天生脸上长着密密麻麻的斑点,看起来一点也不好看。就算是小孩,有时也会有比较心理,谁愿意和丑小孩玩在一起呢?

只有迟雪例外。

她一点也不在乎别人叫她“四眼妹”,当然也不在意别人嘲笑她和麻仔成为好朋友。

他们会一起去给附近的邻居跑腿,拿到跑腿费,就一起去买小零食。

麻仔是个大方的朋友,还经常会分糖给她,她喜欢和麻仔一起玩。

两个小朋友滚着雪球,玩得不亦乐乎,最后她要把自己的围巾分给“雪人朋友”,麻仔又拦住她,紧接着把他的围巾拆下来,围在了雪人脖子上。

他们用树枝给雪人当手臂,用胡萝卜给它当鼻子,迟雪还偷偷拿走老爸用来解闷的两颗黑色五子棋,给雪人做了漂亮的眼睛。

“真漂亮啊!”

“是啊是啊!”

“明年也一起堆雪人吧!”

“……好啊。”

两个人围着雪人你一言我一语。

直到楼上的黄玉阿姨又来叫人——她似乎不太喜欢麻仔和迟雪玩得太近,每次看到,都会来打个岔。

迟雪闻言,连忙催麻仔上楼、别让妈妈久等。然而麻仔站着不动,却固执地拽着她的手不放。

“我不喜欢妈妈。”

他说。

而迟雪愣了下,又忍不住劝他说:“怎么会不喜欢妈妈呢?我觉得妈妈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了!黄玉阿姨也对你很好啊,麻仔。”

“但是我不喜欢他。”

麻仔却仍是强调:“但是我喜欢你,你是好人。”

“……啊?”

“如果你不是姐姐就好了。”

结果迟雪被他这么一说,更加一头雾水。

“我怎么可能不是姐姐,”她反问,“我比你大一岁啊,怎么都是姐姐啊。”

小小的麻仔却只是笑笑,不说话了。

而他们之间的交集,似乎也随着长大而越来越少。

但麻仔仍然清楚地记得。

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他的脑海里,忽然清晰地、无比清楚地浮现出色彩鲜艳的画面。

他想起自己的十八岁。

每一个周末,最期待的就是回家那一天。

因为只有那一天,他偶尔会迎面看见迟雪,她那天戴的花朵发圈,也许是黄色,也许是粉色,但每一朵他都记得。他就那样观察着她,用正面对视的几秒,用只敢余光打量的几秒——

然后有一天。

“麻仔。”

在她高考结束的那一天。

搬着一整箱书回家的迟雪,突然叫住他,然后跑过来、把厚厚一摞的笔记塞进了他的手里。

“我毕业啦!这些笔记都用不上了,”她说,“那些练习册之类的我想你也有,拿给你没什么用,不过笔记你应该用得上,你拿去复习吧,好好考试啊!考个好大学。”

她做完了举手之劳的小事,笑着向他摆摆手,走进了诊所。

只有他还傻站着,久久回不过神来。

一如很久之后,在父亲的葬礼上,他又一次看到她。

那时的她已经不再梳着两只长长的辫子,披散着头发,素面朝天;

她不再戴眼镜,露出漂亮清澈的眼睛。

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,悼念他的父亲,最后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。

“麻仔,”她说,“节哀顺变,你一定要坚强,好吗?以后要好好生活啊。”

她永远不会明白,她的存在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。

他也尝试过,为了她的一句话,断掉了所有肮/脏的交易——他是想过重新做人的,他也想开始新的生活,不要成为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类人。

可是命运仿佛总是在和他开玩笑,他在一场豪赌中输掉一切。

反复地克制,反复地沉沦,直到他终于愿意放弃、认定自己就是一个烂人的时候,她却又再出现了。

她出现在他最丑陋、最无赖的时候。

他大闹医院,而她穿着白大褂出现,蹲在他面前。

【那个,我是迟雪。】

【我们小时候,麻仔,我们还一起玩不是吗?你还记得吗,你比我小,那时候还叫我小雪姐姐……】

那天的阳光太灿烂。

竟刺目得让人想要流泪。

他恍惚以为,自己一伸手,也是可以摸到太阳的——

正如此刻。

“头儿——!”

“好消息好消息,检测报告出来了,99.99%!我们真的找对人了!”

“等等,你没事吧?这是怎么了?!还好我正好看了手机、收到你消息了,警察应该马上就……”

而几乎同时。

慢了一步的大波浪拉着薯片仔乘车赶到。

却只来得及目睹面包车旁。

周向东用最后的力气,伸出手——那只脏兮兮而染满鲜血的手,迟疑地,碰了碰迟雪的脸。

*

而后下一秒。

他的脑袋便重重垂倒,栽在她的颈侧。